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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艱苦,也要讓老天爺笑出聲來」

文◎紀淑芳

台灣有兩個最擅長運用口語的知名人物,一位是把台語用得淋漓盡致的吳念真,另一位是把普通話講到神準讓人捧腹的王偉忠。這兩人一位出身瑞芳礦工家庭的本省籍子弟,從小聽大人用台語訐譙;一位是在嘉義眷村長大的外省第二代,長期耳聞南腔北調,相同的都是在鄰里之間相濡以沫的艱困環境成長,兩人都喜歡跟大夥兒混哥兒們。

這些來自基層的苦樂鹹酸,成為兩人日後俯拾皆是、源源不絕的創作題材,不管多惱多氣,總是把不快化作讓人噴飯的笑點,為這悶得緊的社會提供了能哭能笑能罵的宣洩管道。

老天爺常常自以為幽默,管你是販夫走卒抑或名人富豪,總愛拿著甜酸苦辣的調味罐,在每個人身上撒一撒、摻一摻,讓笑中有淚、淚中有笑,成為真實人生寫照。集作家、導演、廣告人、創意人、劇場人多重身分於一身的吳念真,其作品最擅長的就是捕捉老天爺這種促狹的個性,他這一路走來的人生,又何嘗不是老天爺的「傑作」之一。

吳念真出身瑞芳礦區,長成教育就是每天在爸爸出去工作卻不知能否活著回來的困頓生活中「實習」;生命中最不可承受之重的是,他的三位至親包括父親、弟弟和妹妹先後都以自殺結束生命,人前自信中帶點臭屁的吳念真,私下謙卑地抄寫地藏經,平衡人生喜樂悲苦種種滋味。

談到親人的驟逝,訪談中始終「大放厥辭」,逗得聽講人狂笑不已的吳念真,突然間眼眶邊浮起一顆狀似斗大的水珠,臉上線條不規律抖動了幾下,但看似即將沉重的凝結,倏忽又被他統統沒收了回去,無須起承轉合,他重新開始大嗓門講話、媽的屁啦幹的粗口連連。感情能收能放,彷彿是老天爺用來補償這位歹命仔的人生禮物。

一如他擅長描繪中下階層小人物心聲的諸多作品,總附戴著雲霄飛車免費體驗券,搭載著閱聽人的情緒一路高高低低,觀眾才剛剛拭完悲傷的淚水,接著又得忙著擦掉因為大笑溢出來的眼淚。獅子座的吳念真愛現、愛說故事、愛掌控局面,集所有可以讓人注意力聚焦的創作及演藝條件,不但讓他自此脫貧,更躋身休閒時總要來場高爾夫球的「上流」社會。

儘管瑞芳童年記憶一絲不減,吳念真如今卻已是個五十五歲的歐吉桑了,受訪前一天才完成「人間條件二」舞台劇巡迴演出的他,眼袋透露出操過頭的疲憊。看他帶著老花眼鏡快速敲打著電腦鍵盤,除了用來寫稿紀錄心情,時下年輕人會的Photoshop、音樂剪接、用MSN跟兒子溝通,全都難不倒他。中午餓著肚子受訪,直到三點多同事催促他要趕快上路到彰化,晚上的表演正等著他。吳念真一邊提著冷掉的便當,一邊笑說算命的說他這輩子會做到老死,早期台灣人拎著一個皮包「ㄊㄨ`」遍全世界的精神,在這位頭髮早已花白的名導身上,還真是一點也沒走味。以下是專訪吳念真紀要:

問:台灣社會擾攘不休,如何安身立命是門大學問,你是如何清靜身心?

答:我現在的人生原則很簡單,每次看電視一看到每天都會出現的人,我就轉台,變成節省很多時間,否則會被制約得很慘,制約到人都充滿仇恨,台灣省籍問題本來就沒有那麼嚴重,你不覺得去年那種「紅」的東西,弄得大家真的心情不好嗎?我可以去看NHK新聞了解世界,就算看不懂也可以猜啊。

「賣政治人物跟賣醬菜是一樣的!」

台灣最大的問題真的是沒有是非,全依顏色嘛,一個外國朋友就說台灣好像顏色比性別重要,難道男女上床前還要先問一下顏色?這不是很奇怪嗎。我也常被講說,吳念真是不錯,但他的舞台劇我永遠不會去看,因為他跟阿扁很近,事實上我唯一入過的黨是國民黨,這講出來大家都會笑。

問:你的作品經常出現小人物,對政治人物的看法呢?

答:我對政治是最冷漠,政治人物最沒價值,隨時可以棄置,他們如果找我做什麼事,基於朋友嘛,我都會直接跟他們講,我把你當商品,賣你跟賣醬菜是一樣的,商品有商品的賣法,不要想再主導什麼。

我是很看不起台灣那種出一張嘴的人,像電視上名嘴都出一張嘴動動動,媽的,每天在唬爛。有次我在開玩笑,台灣靠罵人會變名人,靠罵名人會變成聖人,從來沒看到他們一輩子做什麼事,還自稱社會正義者,自己講自己爽,頭殼壞掉。台灣靠的其實是一群人默默認真做自己的事。

問:你對社會及小人物的觀察敏銳,語言詮釋也讓人回味再三,是天賦還是後天培養?

答:我生活的過程一直是和礦區的中下階層接觸,初中畢業後就到台北來,半工半讀了將近十年的時間,我念大學夜間部時在市立療養院打工,跟台灣各地來的中下階層病患接觸最多,每個病人的故事我清楚得一塌胡塗。後來慢慢因為工作變成中產階級,可是血液裡面基本上還是跟中下階層合在一起,他們不會表達,講話沒人聽,但他們講的話一定有另外一種心情,我對語言是有這敏感度。我真正想做的東西叫做溝通,就是看你要不要離開有限視線可及的那個介面,去看看台灣另外一群人怎麼樣過日子。

很多企業主被訪問時好像都很厲害,好像都有先見之明,但我第一次訪問張榮發,他當然有時候很臭屁,我卻發覺這個人真的好可愛,我問他你為什麼沒有長榮剛開始的那種創業舊照片,他說,那時我每天都在跑三點半,哪有時間去弄那個,我哪裡知道我企業會做這麼大?!

你看他多誠實。那個真的是我們台灣人的寫照,那個環境底下搖搖擺擺誰知道會怎樣,所以說要在夾縫中找到自己的方法,機會來就是要逮住它,沒有人知道明天會怎麼樣。

我很多決定都是卅秒內做出來的!

問:你對自己的人生是否曾經有所規畫?

答:我當兵回來二十幾歲就已經在養家了,在沒有找到下一個工作前,我不敢把這個工作辭掉,所以問我說人生規畫怎麼樣,我說屁規畫啦,踩到什麼就是什麼。當時我知道自己喜歡寫東西,但也考慮過現實,所以我大學就選擇念商(輔大夜間部主修會計),想說這樣找工作比較容易,但後來都是一步步被人生這樣牽著走,很多決定都是三十秒之內做出來的。

問:自我解嘲也是一種人生態度,就如你舞台劇文案中說道「再艱苦,也要讓老天爺笑出聲來」,你怎麼辦到?

答:我覺得還是看人的本性,人們常會弄一些位子及虛無的知識,把自己蓋住,如果把那面布拉開,其實每個人都是有愛、有慾望、有好笑、有幼稚的部分,要承認嘛。你認為博士什麼都懂嗎,不會啦,博士在研究八月的時候台灣的蝗蟲一個月打炮幾次啦,他只懂那麼小小的,如果你要知道紅綠燈的秒差是多少,問計程車司機最知道,但士大夫永遠不願意低下來去問這些東西,這是盲點啦。

問:你從小看爸爸在礦坑工作,對人生的無常應該比別人更早有體會?

答:礦工最悲哀的事情是永遠不知道今天進去明天會不會出來,所以他們有時候有錢會花得很大方。他們是那種宿命,像我爸爸他們認為人還沒死就已經埋一半了,瞬間的離別這種東西對我來說是不可承受之重。我常常有個病態,比方說我有朋友十幾年沒見面了,道再見後我都會再看他一眼,詳細去記住這個背影,因為我們不容易天天見面,這可能就是最後一眼。

「勿為死者流淚,請為生者傷悲」

問:爸爸、弟弟、妹妹都因輕生,一瞬間離開人間,你是如何走過來的?

答:我父親是在加護病房跳下去的,家裡有三個人都是這樣。我是這樣啦,在處理這種事情有時候是冷酷到讓太太都嚇到了,等喪事處理完,我會悲傷的在家裡大哭,我哭的是一個緣分怎麼就這樣斷掉了。

從前礦區災變時,我哭的不是死掉的人,而是看到很多小孩子跪在那邊燒紙錢,想到哪天他們就不能來上課,得出去工作了。我年輕的時候看到趙滋蕃寫的︽半下流社會︾,一翻開開場白那兩行字每次都讓我感觸深刻—勿為死者流淚,請為生者傷悲。那才是最實際的。所有的懷念不捨、痛恨埋在心裡面,你總有辦法找到紓解的辦法。沒事我都會抄抄什麼地藏王經,想想自己心裡面的感覺,也不錯啦,順便看看佛經裡的故事嘛。

問:但你的外在表現總是一張嘴很愛說笑,和人交往感覺十分阿莎力?

答:我不喜歡人跟人在一起太嚴肅,我會故意把場面弄亂,有時候搞得自己很累,我其實很愛安靜,每天最快樂的時間就是晚上一個人東摸西摸,可以回信、看書。我太太說我跟狗講話的時間比她長,我常常吃飯時跟狗講說你要惜福要吃乾淨,才能免於輪迴。

我很珍惜人跟人在一起的感覺,我對朋友還有自己的標準,認識的人不一定是朋友,朋友就是可以交心的,可是不會在意之間的某些東西,沒有計算的,可以share自己生命經驗中最幽谷的部分,你為一點小小的事情擔憂我都可以看得出來。

問:有這種體認是因為年紀增長嗎?

答:其實是我看過我爸爸和人的相處真的是患難之交,他過世前跟我說,我的喪事你放心,因為你爸爸幫過很多人。真的,我爸爸颱風夜過世,八點多我告訴我媽媽,鄰居馬上到處打電話,大颱風夜十點多我家客廳擠了二十幾個人,我爸過世我大哭,我傷心真的不是我爸過世,我感動我爸那些朋友都已經五、六十歲,都跟我爸一樣生病得氣肺,卻堅持當晚要把棺木抬上山去,原木棺很重,十幾個人這樣撐,我站在他們後面看到他們的腳在階梯上顫抖,就算到現在我每次講到這個都要哭出來,何其美好的友情,人跟人可以這樣,那是價值。

我很在意這種感情,每次在台北跟很多人虛虛無無,在那邊說什麼好久不見的、見個面吃個飯如何,那都是隨便講的啦!都是假的。

問:歷經貧窮,你對金錢的看法為何?

世代自有世代的風景

答:有個階段是希望能不能趕快有錢,比方說拍電影要兩千萬,我是沒辦法跟人說你給我錢,因為小時候幫爸爸借錢,那種恥辱夠了。到了一個年紀後,發覺說人生注定定啦,你再有錢也不會比郭台銘有錢,比那幹嘛。我看我朋友也是,你有錢我不會尊敬你,人最重要的是我不管去哪裡,大家對我都笑嘻嘻。

問:相較於你這一輩,你對新世代的觀察是什麼?

答:差太多了,但世代自有世代的風景,他們也有他們的憂苦,競爭者更多,在社會中要跳脫出來,一定要有些專長是別人比較不會的,不要光在那邊說我沒有機運什麼的。雖然我不喜歡大陸,但我在上海看到他們十八、九歲小孩子的那種努力,彷彿看到我那個年代的我們,有明確而實際的目標,那種力量不要忽略,台灣以前也一樣,皮包拿著走遍全世界。

問:曾經想過何時退休的問題嗎?

答:隨時想退休啊,每次人家要幫我算命我都問幾歲退休,可是每次都告訴我說,很難ㄟ,有一個高雄的更狠說,不會啦,你死的時候,還有人在幫你做你留下來的事,有人則說我晚年會慢慢走向哲學跟宗教之路。一個朋友就跟我說,你有很多朋友都是做奇奇怪怪行業,掛掉後沒地方埋葬,你就去做廟公收容他們,我說對對對乾脆去開廟,廟名就叫普隆宮(台語,不成材、二楞子之意),呵呵呵。

更多精采內容,請見《財訊月刊》301期

資料來源:《財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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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剛退伍的年輕人,正要開始人生另一段新旅程,準備大展身手的時候。這天他跟朋友喝完酒,騎摩托車,昏昏沈沈,撞到卡車,反彈回來,爆炸起火,全身燒成一個大火球。還好路邊剛好有人洗車,趕快拿水沖他,叫救護車送醫院。如果不是這樣,他當場就燒死了。

人的際遇是很奇妙的,那個洗車的人早不洗晚不洗,偏偏就在那時候洗,剛剛好及時滅火。我們每天發生的每一件事,跟別人每天發生的每一件事,似乎毫無牽扯,渺不相涉,但冥冥之中似乎又有著令人難以言喻的微妙關聯。

腦出血,大腿骨折,全身百分之三十七的三度燒傷。他先在別家醫院插管,太嚴重了,然後轉送來慈濟醫院。在燒燙傷中心外面,我跟媽媽說:「救活的機率不大。」媽媽聽了之後面無表情,從一種悲傷中沉默下去。

有肺水腫的併發症,骨科也開刀,還好傷口沒有感染。雖然傷口沒有感染,全身百分之三十七的三度燒傷還是太嚴重了。一般說來,一度是像太陽曬傷那種,會脫皮,不會有水泡;會刺痛,皮膚變粉紅色。二度又有分淺二度和深二度:有水泡,上皮層以及部分真皮層被燙之後,有滲液,皮跟下面已經分家了,這是淺二度;深二度是更深的真皮層受傷。三度是上皮層、真皮層都壞死。

媽媽告訴我:「鄭醫師,你知道嗎?我兒子很喜歡當義工,他都在幫助別人。他在伊甸基金會當義工,幫老人送飯,後來還跟我說,以後就算在上班,也要繼續當義工。」

「他是個好人。」

「我知道,但好人不一定會有好運。」

該我沉默了,好像被一道閃電擊中後的沉默。

媽媽又說:「他很喜歡服務別人,他是個好兒子。」

我輕聲回應:「妳是個好媽媽。」

從此這位媽媽每天到燒燙傷中心門口守候,原來她立刻把工作辭了,每天就坐在燒燙傷中心門口等我。我不知道她去哪搬來一張小桌子和椅子,燒燙傷中心一天只開放兩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她就坐在門口,每天在門口等我出來。

「他今天怎樣?」媽媽問。

「危險。」

我從開刀房出來,一定會經過那條路,沒別的路。每天碰到、每天碰到這位媽媽。每天每天看著媽媽期待的眼神,我告訴她:「我不能說妳兒子一定會好,因為我真的不知道。」

「機率多大?」

「百分之十會活。」

「百分之十會活?你怎麼不說百分之九十會死?」

「之前,有跟他類似的病人都好了,所以,我想,他還是有機會的。」

「別再安慰我了,除非你也經歷過不知自己的孩子是否能活到明天的那種煎熬。」

我不再說話。媽媽從此依然每天坐在燒燙傷中心門口等我,她有時好像在寫什麼,有時口中唸唸有詞。只是每次遇到我,一定會問:「我兒子今天怎樣?」

「還是很危險」、「還在昏迷」、「差不多」、「再觀察」、「植皮」、「還好」,所有我可以回答的話,我一直重複回答,每天看到這位媽媽,看到我都有點不知道要怎麼面對,媽媽每天一直到晚上九點多,醫院門禁時間開始才回家。一大早就坐在那裡,一直等我,我幾乎每天進開刀房,所以每天會碰到她,因為從開刀房出來只有一條路,她就在那裡等我,一定要跟我說到話,才安心。那怕這些話是讓她失望的話,她還是安心,因為她一直抱著希望。

兒子昏迷十二天後,忽然醒過來。他之前昏迷的時候,換藥還不會覺得痛,之後他才知道痛,換藥是非常非常痛的,他全身像被通電一樣,在床上掙扎、扭曲、翻轉、頓足,哀嚎。他腦部嚴重受創,百分之九十以上救不活,但他就是從昏迷之中醒過來了;當然,後續還是要多次植皮、換藥。燒燙傷疤痕對外觀影響很大,要用心處理。我的工作不只是救人,還要讓人有品質的生活。

我告訴媽媽,兒子醒了。媽媽沒有特別高興,但是她的表情卻更令我深深震撼。

媽媽問:「現在呢?」

「妳回家,好好休息,明天再來。」

「就這樣?」

「對,就這樣。」我頓了頓,「但並不容易。」

「是不容易。」

媽媽沒有回家,還是坐在燒燙傷中心門口等,每天都在同一時間出現、每天都在同一地點出現,每天都問同樣的話。我還是每次回答「這星期三植皮」、「還好」、「這星期四植皮,取大腿的皮,補胸部的」、「這星期五要植皮,補小腿的。」補皮是一次補一些,因為不能一下子取一大塊皮,手術時間太久,麻醉太久,對病人會有一些影響。

這天早上我要上第一台刀,經過長走廊,一轉角,忽然發現眼前有個瘦小身影,正是那位媽媽。我故意放輕腳步,她不知道我就走在她後面,她左手扛著一張小桌子,右手提著一張小椅子,肩上還背了一個袋子,顯得很吃力,我在她身後就可以聽到她的喘氣聲。我故意放慢腳步,她和我的距離越來越遠。只見她走到燒燙傷中心門口,先放下椅子,再放下桌子。那桌子是折疊的,她左手扶著桌子下緣,右手抓著桌子上邊,雙手展開成一個大大的一字型,那桌子的鐵榫似乎卡住了,她用力往下扳,顯出努力的樣子,試了好幾下,才把桌子攤平,她似乎鬆了一口氣,把椅子放好,從袋子裡拿出好大一本很厚的電話簿,然後拿起筆,好像在寫什麼,有時口中唸唸有詞。

我被這個畫面釘在原地。

這個媽媽寫字的畫面我已經看過無數次,但沒有一次這麼感動,感動到忘了移動。她就這樣端坐著,坐得很挺、很直,手裡的筆一直動一直動,不曾停息;口中還是唸唸有詞,沒有間斷。那樣凝神、那樣專注,我眼裡的天地彷彿僅剩一張桌子、一張椅子、一個媽媽。

我還是離開了,進了開刀房。一直到中午我開完刀,走出來,這是唯一的走廊,我當然又遇到她,但這時她身邊多了一個小女孩,看起來大概六歲,頗為乾淨乖巧。媽媽立刻問我:「今天怎樣?」

「我剛開完刀,還沒去看。」

媽媽點點頭,不說一句話,雖然神情略顯疲憊,但梳理整齊;目光溫潤,清朗有神,有股令我非常難以形容的氣勢。我回想起這個媽媽自從兒子住進燒燙傷病房,每天每天搬桌子在這裡等我,早上跟我講一次話、晚上講一次,媽媽一定要聽到我講話,才能安心的離開。我忍不住說:「真是難為妳了,受這樣的煎熬。」

「這就是當媽媽的過程,一輩子都得對無法預料的事充滿信心。」

真了不起!我打從心底敬佩,又問:「妳的信心從哪裡來?」

她不說話。我看著桌上的紙筆,問她:「我可不可以看看妳在寫什麼?」

她微一點頭,我拿起桌上一張張的紙,原來那不是電話簿,是一張張薄薄的那種紅色格線的十二行紙,累積厚度已經達到像厚厚的電話簿一樣,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字跡娟秀,工整有力,上面寫的是:

假使興害意 推落大火坑 念彼觀音力 火坑變成池
或漂流巨海 龍魚諸鬼難 念彼觀音力 波浪不能沒
或在須彌峰 為人所推墮 念彼觀音力 如日虛空住
或被惡人逐 墮落金剛山 念彼觀音力 不能損一毛
或值怨賊繞 各執刀加害 念彼觀音力 咸即起慈心
或遭王難苦 臨刑欲壽終 念彼觀音力 刀尋段段壞
或囚禁枷鎖 手足被鈕械 念彼觀音力 釋然得解脫
咒詛諸毒藥 所欲害身者 念彼觀音力 還著於本人
或遇惡羅剎 毒龍諸鬼等 念彼觀音力 時悉不敢害
若惡獸圍繞 利牙爪可怖 念彼觀音力 疾走無邊方
蚖蛇及蝮蝎 氣毒煙火然 念彼觀音力 尋聲自迴去
雲雷鼓掣電 降雹澍大雨 念彼觀音力 應時得消散

我在震撼中不能言語,媽媽說:「我小時候,我阿嬤每晚都會點一枝香,然後唸一遍經。她說,每一枝香都代表沒有被回應的祈禱。」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千千萬萬枝香被燃起。其實,人們的祈求大多都會落空的,根本得不到回應,但夢想的美妙就在於,它是有可能實現的。於是人們還是不斷祈求,一生之中一直在燃起希望、希望破滅、重燃希望的過程裡跌跌撞撞的前進。燻香有時盡,希望永無窮。

我微感悵然,問媽媽:「妳祈求什麼?」

「力量。」

我以為她的意思是說,祈求重傷的兒子充滿力量,活著走出醫院。但是媽媽摸著小女孩的頭,卻說:「這是我女兒,當初我兒子出車禍,你跟我說可能救不活的時候,我就想,如果……如果我兒子死了,我希望我有足夠的力量把我女兒撫養長大。」

「妳放心,妳兒子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媽媽聽到我這麼說,這些日子以來的擔心、害怕、守候、祈求,全部的情緒在瞬間釋放,兩行眼淚緩緩流了下來。

小女孩睜大眼睛,抬頭看著媽媽,右手拉著媽媽的衣角,輕輕搖擺,問說:「媽媽,妳怎麼哭了?」

媽媽伸手抹了抹臉,回答:「媽媽沒有哭,只是有點難過。」

「妳為什麼難過?」

「因為當媽媽的有時候就是會這樣。」

不久後他出院了,偶爾在醫院碰到他,他又恢復以前壯碩結實的身材,我問:「你怎麼在這裡?」

「好久沒來給你看,讓你看看我啊,我現在好很多。」

這肯定是醫生最想聽到的一句話。把一個昏迷的垂死病人醫到會站著跟你說謝謝,那種感覺是很奇妙的。我入行學到的第一件事:任何人都可能在任何時候得到任何病、發生任何意外。我們醫生被人視為金字塔頂端的人,被問「上面空氣好嗎?應該崇高偉大吧?」但是,我每天都被提醒自己有多渺小,不管是病人,還是病人家屬,他們使我了解到:世上的確有力量可以突破醫學的極限。我們每天都經歷許多足以改變人生的瑣碎事物,沒人會知道發生什麼事,也不應該知道,因為那並不在我們的控制下。或許我們不知道這些事發生的用意何在,但總有一天我們會知道,如果到了那一天我們還是不知道,那就表示我們根本不需要知道,根本不需要知道的事,為何自尋煩惱,一定要去知道?

這個媽媽後來到醫院跟我說,兒子要結婚了,特地來邀請我參加婚禮。我欣然前往。那天晚上,我坐在遠遠的角落,靜靜看著全村歡欣慶祝,慶祝一個勇敢的年輕人從鬼門關前回來。「活在當下」,對他有了全新的意義。他跟我說過,時間太寶貴了,所以要花在你愛的人事物上面。他是海軍陸戰隊退伍,身上有些特種訓練留下的疤痕,他自豪地說,疤痕是軍人的勳章。因為在海軍陸戰隊被磨練過,他的意志力也很驚人;此外,他是原住民,這也讓我再一次領教:原住民的生命力真的太強了!

我眼中看著杯觥交錯的熱鬧情景,耳邊傳來陣陣敬酒祝賀之詞,但我的心卻越來越安靜下去。過去一直有人問我,相不相信奇蹟,相不相信運氣,這實在很難回答。我們用的是最精密的儀器,得到最精準的數據,再加上個人二十年的經驗,傷勢會怎麼走,心裡大概都有個底;可是決定病人能不能痊癒的,有時不止儀器和醫術。以這個年輕人來說,他運氣好,竟然可以在發生重大意外之後,被一個剛好在路邊洗車的滅火,然後立刻送到醫院,再用最好的儀器、一流的醫療團隊、最有愛心的志工團隊、還有他個人最堅強的求生意志力,再加上最偉大的母愛,才能發生奇蹟。我每天都在醫院,看到那麼多病人,一個人只要生一場病、一次意外,就可以造成絕望的人生、破碎的家庭。

「鄭醫師,謝謝你!」

媽媽親切的招呼把我從深刻的思慮中喚回來,她知道我不喝酒,特地為我準備了果汁,兒子和媳婦就站在旁邊,兒子神采飛揚,精神奕奕;媳婦嬌豔亮眼,光采照人。兩人齊向我道謝。我滿臉笑意,大聲說「乾杯吧!」端起果汁,一飲而盡,終於知道:活著,原來是一件這麼美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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